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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三年级，我被剥夺了写字的权利。父亲保留我田字格描红和数学作业本做2 +3*5的权利。除此之外，他把所有留有空白的白纸全部束之高阁，上锁，推上三百斤装满衣服的柜子，放在字纸篓里的都付之一炬。数学老师反映我上数学课老是埋头写东西。他走到我面前，我还是写。他把我面前的纸扯到手里，我的笔还在写。 “家长同志，我们对孩子的思想道德问题是很看重的，上数学课写字，不是写阿拉伯数字，也不是写田字格的描绘汉字，写的是什么呢？” 父亲接过我的字纸，第一句话是：“生命原本是一场杀戮。” 这说明我很小就心理阴暗，想象猥琐，披着一张老是考双百分的皮行仇视人类仇视数学仇视老师甚至仇视全世界之实。 “家长同志，悬崖勒马，孩子很危险。”数学老师敲了桌子，语气沉重。他抬起眼睛，目光辽远：“我们对每一个学生都要负责任，何况您也是老师。” 老妈的翻箱倒柜持续了一整天，她自然而然把罪过归功于我满柜子的藏书。“你看的都是坏书，不是说这些书真是坏书。是你现在看了是坏书。《红楼梦》是好书，但你现在看了就是坏书，讳淫，你知道什么是淫吗？算了，连老妈都糊涂了，淫这个字现在不能跟你讲，讲了你也不懂，也不会吸取教训。咱们主要讲“盗”。《水浒传》是好书，但你现在看也不行，对，《水浒传》讳盗，你不能看，你知道吗？你不能学那些水边的强盗，从小砍人杀人做人肉包子，你现在要在大街上做这事儿，就会被严打，被专政，被枪毙。你要做好孩子，听爸爸妈妈的话。你考试专考双百分，做作业专给打红勾勾。每天至少得一朵大红花，眼保健操全班做的最标准，上厕所从不和小朋友抢蹲位，也不学别的小朋友尿尿尿到围墙外面，这些妈妈都知道，昨天你们班主任还当着全班小朋友夸你来着：小亮同学学习努力，活动尽力，很亮很亮。爸爸妈妈都知道你的成绩，但是咱们不能骄傲，不能放任错误，不能一肥遮百丑。爸爸妈妈都是老师，平时教育自己学生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怎么到了亲生儿子身上，反倒变形走样，这不只是你的失败，我们的失败，更是教育的失败。今天把你的课外书封了，是要你深刻反省，你才几岁啊，人生是什么？生命是什么？小学三年级的课本最多讲到《春天来了》，夏天还没到呢，看你的文字，就开始写冬天了。来，你给妈妈念念，大声点儿，不准哭鼻子，不准念错字，不然明天扣你一天的饭，罚跪半个小时板凳，再犯，再扣，扣到你上数学课不乱想乱写乱画为止。现在，你给妈妈念出来，你写的是什么？” “生命，本。” “本什么？” “本就是一场杀戮。” “你是一个人才，小学三年级就懂得杀戮了。怎么个杀戮法呢？你跟我说说。” 我闭了嘴巴不敢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刚要开个口子，听到门外扑通扑通一阵脚步，然后咣当一声开门，又咣当一声光门。然后又是窸窸窣窣的一阵脚步声，直到老爸推开卧室门，出现在面前。 我从小喜欢写字，在日记本上写字，在信签纸上写字，在田字格背面写字，在《三国演义》连环画上写字，让画面上的刘备对张飞说：“我爱你。”让下一页的关羽对张飞说；“我恨你。” “这是一场三角恋，如果诸葛亮加进来就是四角恋。你们要不要看，一本连环画书5分钱一次，可以看三个国家打仗和四角恋。”这是我的生财之道，每租完10本我就有5毛钱的娃娃雪糕吃，我的同学大部分是文盲，不知道刘备、关羽张飞不会搞同性恋，即使搞了我国法律目前也不允许，更不允许出版相关著作，他们只是对连环动画和四角恋感兴趣。我老爸说“书中自有颜如玉”。我很早就谙熟了。某次把他的《读者》杂志拿到班上出租，其中有一张插页是提香的“出浴的少女”，全裸而丰满，每一条腹股沟都春草连绵，每一条大腿的褶皱都清晰可见。那会儿连东方人的女裸体尚没观看过，何况奶牛般清香扑鼻，浑圆饱满的尼德兰美少女？我在插页旁边加了一句：“书中自有颜如玉”，定价一本5毛钱租借费。这本书图文并茂，图是油画，比白描的三国演义逼真的不能以道里计，当然是看一次5毛不讲价。读者踊跃阅读，然而过于积极，反到我手里，只剩一张皮。 “那本《读者》呢？！”老爸问起我时，我不好意思把皮拿出来，报告他尸骨无存。于是他让我跪到门口的竹板凳上。 “你把裤子给我脱下来，快给我脱！” 老爸当年是一个文学青年，一边在旱厕里面掏粪一边吟诗，即使很多年以后他不再从事掏粪的职业，吟诗的习惯仍然保留了。吟诗归吟诗，不代表他不打另一个文学青年，他的二指禅很厉害，绝对不输给海灯法师，海灯发师打石头，老爸拿来打儿子，挫。蒋介石年轻时候也是革命青年，不代表他日后不反革命。我一边这么想，一边疼的叫我妈，一边心里又有点得意。 得意的结果，我喜欢在老爸老妈的老照片背面写字，有时是一首诗，有时是一两个字。他们的照片都藏在红色大立柜的橱窗里，那是老爸老妈结婚时候的喜物，多年未动，也不必动。打开橱窗，却不见相册，只见一大堆旧衣服破棉絮，一股混合了屎尿臭，初生婴儿臭的味道几乎把我小小的鼻孔撑破。我判断什么东西藏在立柜的衣服底下，把衣服一件一件放到边上。我身子小，手小，只能一件一件放。我把最后一件衣服放开，5个崭新的生命出现在眼前，哥伦布啊！我大声疾呼，5个通红通红的小耗子，齐刷刷的伸直脑袋，他们的老妈不在，他们把我当成妈了。岁月有股神奇的力量，直到很老财磨灭我们热爱生命的本性，所以我的大学同学老阴就可以刚刚给动物园的母骆驼喂完花生，就满手唾沫递给我们剩下的花生。如果当时我胸脯上长有5个奶头，肯定会把他们一只一只柃起来，一一放到自己胸前一通狂吸，我喜欢听他们砸吧砸吧嘴巴，嗷嗷待哺的盛况空前，这让我联想起赵忠祥老师在《动物世界》里对哺乳期母狮子的相关解说。我当时还看了很多关于狼孩的报到，一直在揣摩如果小狼吃了人奶会怎样？虽然没有小狼，小耗子勉强凑数。我兴奋的尖叫时，这些念头就以第三宇宙速度冲突大脑，飞向天空，化为虚无。事实证明，老爸不理解我的理想，也不理解第三宇宙速度的意义。他回头拿来一只簸箕，一把夹蜂窝煤的铁夹子，5只小耗子，一只不剩的夹进簸箕，不等我回过神来，就把簸箕提到卫生间。我回过神回到卫生间，5个小耗子一只不剩全部扭断了脖子，尸体松软的堆在一起。很多年以后，我看到南京大屠杀的相关照片，第一反应就是这5只小耗子。老爸点燃一支烟，再把剩下未燃完的火柴扔到倒满酒精的尸体上。我突然联想起四个汉字：“毁尸灭迹”。但是我不敢说出来，我怕被扣饭，怕被罚跪板凳，怕吃饭时候不能吃肉。从小我就是一个机会主义者，这点有点像汪精卫。我把眼泪包含在眼眶里，啜泣。我想起一个月以前死掉的小兔子，我亲手养大的小兔子，本来养在阳台上的。有一天中午放学回家，不见它了。吃饭时候，多了一道很好吃的肉。我问是什么，老妈说是阳台上的小兔子。我的兔子叫“灰灰”。我居然吃了灰灰的肉，顿时，眼泪如庐山瀑布，黄河倒流，淹没了整个饭桌。 老爸后来教育我，兔子肥了就要拿来吃，耗子抓住就该杀。但我一直不明白，什么是兔子，什么是耗子，什么是生命，什么不是。 若干年后，我的老相好给我打电话，抱怨我总是生活在想象的世界里。 “你不过用文字给自己做了一个壳，你是一个可怜的乌龟，懦弱，怕光，把自己藏在壳里。你以为壳保护了你？错误，就是壳让你变成了乌龟！” 她不明白我的痛苦，她不明白文字代表了我对这个世界的反抗和梦想。一直不明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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